娄玉振:兄弟
河北新闻网
2011-04-01 15:03
来源:河北新闻网
责任编辑:霍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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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山东人,除了故土的亲人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叫鲁先圣。

    大约是一九九三年的时候,我刚刚走出校门一两年,在一家青年报社做编辑,编一个专写人生的随笔版。那时报社的一帮人都年轻,身上还有激情,报纸办的风生水起,发行量大,影响也大。中国人讲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工作闲暇,为稻粱谋,我也多以“鲁子”的笔名闲写些风花雪月的小东西,在报纸上夹带些私货,赚点稿费,换取些酒水钱。这些小东西为我挣得了一点点的微名,便常常有读者来信。

    大约是夏末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来自山东的信,拆开,来信的人不认识。信的内容大致是鼓励性质的,兼带些批评的意味,指出了我写作上的浮华倾向。信的最后问我“鲁子”大约是个笔名吧,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当是一个山东人了,或者是离家的游子,心中怀揣着对故土的恋。信的署名叫“鲁先圣”。他信上的字,飘逸而工整,饱满而灵动,很让人受看,读信像欣赏一幅漂亮的书法作品。从字体上看,字飘逸饱满,说明一个人内心很充实,修养到家,工整灵动,说明一个人内心里存厚,犟而不愚。

    我对他的名字很好奇,以为也是笔名。他是山东人,笔名里取个“鲁”字不为怪,但齐鲁之地自古有至圣先师存在,对 孔老先生的尊敬存在于祖辈人的血脉中,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口气,敢“先”于“圣”?还在“先圣”面前加个“鲁”字,带有挑战的意味。

    我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真切地记得是问过他这个问题。同时约他写几篇稿子来。

    没多久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信还是写的恭谨、真挚、不做作,一如山东人待朋友的态度。他信中说这个名是他的真名,是上过几天“识字班”的父亲起的,大约是寄托了长辈人对后人的无限期望。他同时介绍说他哥叫“先觉”,以资佐证。他随信也寄来了几篇小稿,字抄的工工整整,像是个初学写作的孩子给报刊投稿,生怕有好恶的编辑一看字不工整就扔到一边的意思。但他的文写的确实好,千字小文,洋洋洒洒,拙中藏着秀,朴中带有雅,含蓄中带着思想,很适合我们报纸的风格。

    就这样慢慢地熟了,他的稿子几乎成了我所编版面的专栏。有很多朋友看了,看到名字中有个“鲁”字,以为是我的文,见面或来信时说,你的文字功底见长了,写作面也宽了,我懒得解释,便承人之美,不知暗中窃取了他多少美名。他比我长六七岁,除了第一封来信时称我兄之外,每次来稿,必附一封信,抬头称弟,信末署兄,很有山东前辈人的遗风。

    不几年,我新婚,携妻回山东老家省亲。妻欲先去泰山、曲阜看看。去这两个地方,必须在济南倒车。我对济南不熟,提前给他写了信,请他代为安排。我那时离开报社已有一两年,同他的联系日渐稀少。济南也有很多中学时的同学,但不知怎的,就想见见他,觉得他更值得信任。

    车是在凌晨到的济南,是在济南东站,一个很冷清的车站,那时还是市郊吧。天还黑着,有些冷。出站口,就远远看到有人在招手,大声地问:“是兄弟吧?”我对妻说:“是先圣大哥。”我们两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使劲地拍后背,意思是想死你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我们没有通过电话,没有看过照片。但透过文字,却早已深深地了解了对方。

    他长的并不高大,中等个儿,国字脸,清秀白净,架一副眼镜,眼睛明亮,典型的书生气质。但人不同于文弱书生,热情、谦逊、豪爽。他替我们拎着大包小裹,打车直奔他家。山东人对朋友有几种境界,泛泛的朋友见面客套几句,也就而已。交往深一点的,去饭店吃顿饭。只有贴心窝子的朋友,才会领回家,不管家中的菜食比不比外面好,但领回家,他表示对你没有一点戒心,是实心实意对你。到他家,他妻子早已做好了早饭等着。嫂子长的很漂亮,头发黑而密,脸上总有笑容,不是空姐那种特有的职业性的微笑,是比那种笑意更深的一种,发自内心的。这让她很受看,透着山东女人特有的善良、贤惠。

    他那时住的房子是一个两小居室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吃罢早饭,他让我们住在他的卧室,补补觉。他和妻子拎着菜筐去买菜了。他说今天请了假,专门要陪我们一天。我和他客套,说家里有啥就吃啥,他就急了眼,说到大哥家里了,一切听大哥的。

    醒来时已到了午饭时间,出卧室的门,就看两个人正在客厅里静静等我们醒来,饭菜已做好,全用碗盖着,怕凉了。酒也已倒好,放在热水里温着。吃的是什么忘了,很丰盛,但有一道菜记着,是鸡炖鱼,他管这道菜叫“龙凤呈祥”,说是专做给新婚的弟妹的。鸡是他老母亲从乡下捎来的,是自家养的纯农村鸡,他一直没啥的吃,今天宰了,以飨朋友。鱼是从菜市场买的黄河里产的鲤鱼,传说中的鲤鱼跃龙门的那种。据说这是山东人招待朋友的一种特殊待遇,我离开山东已有经年,并不知道这道菜,但吃起来很好吃。嫂子说,你大哥除了过春节做这道菜,平时还没做过呢。

    我和先圣兄对饮。酒是他老家嘉祥产的一种酒,忘了名字。他老家是上古传说中的“麒麟之乡”,想来该是麒麟酒之类的名字吧。酒用瓷壶在热水里烫了,倒在小盅里,喝下去很暖胃。几杯酒下肚,话便格外地多,谈水浒里的弟兄情谊,谈山东的风土人情,谈文人士子的轶闻趣事,高兴时手舞之,足蹈之,酒杯举起来便干了。再问他名字的典故,说家村西头有孔子七十二贤徒之一的冉子的墓地和“冉子祠”,墓前两棵参天的千年古柏至今郁郁葱葱。想来是古风遗存,父母希望他能够像圣贤那样修炼自身,报效国家。再说到我的名字,他说孔府门前第一块牌匾就是,你一看就知。想来是上辈人的意思一样。不禁莞尔。

    两个女人都静静地听我们海阔天空地闲聊,偶尔加些家庭趣事,酒微熏,不觉日已西坠。

    后来,我去泰山、曲阜,他给我画了详细的路线图,坐什么车,住什么样的宾馆,仿佛我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周到、详尽的让人忍俊不禁他的罗嗦。

    再后来,就不时收到他的书,《苍茫人生》、《原上树》,书是一本本地出,写作的路子是越来越宽,文笔是越来越好,思想是越来越深。再后来,就看到他和《读者》、《青年文摘》签约,在十几家报刊开专栏,成了专业作家。那时,电话已渐渐普及了,他偶尔会给我打个电话,问他写什么东西,人更谦逊了,总是说换点稿费而已。最后,免不了批评我一顿,说我偷懒,什么东西也不写了。语气里透着一丝失望。其实,我那时已渐渐地在机关里磨平了棱角,话语已渐入官话系统,面目可憎,那里还有一丝趣味可言。人在职场混,能有机会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那是天大的福分,但年少时的选择,有几个能看清未来的路呢?人到中年,再想改弦易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这方面,我替他庆幸。他刚毕业时,在家乡县城给县长做秘书,人前显贵,但他却毅然决然告别了浮华,转身投到了文字上。而我,恰恰和他相反,人生中的机缘和变数,也许就是一个不经意间选择的结果。

    我这人骨子里较懒,很少给他打电话。给他打电话,却每每总有事有求于他。人常说故土难离,难离的除了那块土外,便是那儿的人。家乡的人以为我在外面做了官,便是天下的事都能管。却偏偏地方上的父母官横行无忌,村里人打架,便要罚款上万元,生孩子要规定多大年纪,动辄抓人,这些家乡的琐事,家乡人从未想过从法律上解决,便想动用人情世故。我在千里之外,谋一个温饱糊口的差事,那里能管得了这种事。但亲人间哭哭啼啼,不便相拒,便只好求助于他。其实,我也知道先圣大哥一介文人,除了拍案怒目之外,他有什么办法呢?但每次他接到我的电话,他总是答应下来。他用了什么办法,动用了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但是每次我都是这样把麻烦推给他。

    就这样,每次回家,都是他接我,送我。临走时,在我包里塞满了家乡的特产,香烟、煎饼、鸭蛋。他的妻子还是那样笑容满面,目光里充满了对他赞许的意思。我有一次开玩笑说,这样麻烦你接送,我自己都烦了。他说,兄弟之间如果客套就不是兄弟了。我和他并没有如古人一样的八拜之交,但浸淫在水浒故里的人,血脉里总有视朋友如兄弟一样的情谊。

    再一次见他,是祖母过世的时候。我急急忙忙地买了机票,上飞机前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去机场接我。哪知道那天飞机空管,迟到了四个多小时才落地。害他在机场一直苦苦相等。他不恼,开车直接送我回乡下的家。那时,他刚买了一辆夏利车,说借机磨合一下。这是一个借口,他是怕我回去晚了,赶不上看亲人一面。从济南到我家乡下,没有高速路,路况也不好,坑坑洼洼,尘土满天。赶到县城时,天已大黑。有同学在等着接我送到乡下,他便往回赶。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口,那么远的路,他是怎么开回去的呢?后来,看他写的《没有了母亲,哪里还有家?》的文,才明白了意思,没有了亲人,那个总是牵肠挂肚的故乡便淡漠了,原本温暖的家变得冷清了,他是用行动告诉我,故乡,除了亲人,还有兄弟。

    互联网渐渐用的多了时,便再也没接过他的信。在网上看到他的文章反倒多了起来。他的文偏于筋骨内敛,温柔敦厚。见微知著的历史故事,饱含哲理的域外风情,尤其是骨子里透出的对故乡、亲人的爱恋与怀念,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魅力。文如其人。他有时也从网上给我发些照片,生孩子了,孩子长大了,媳妇开店了,又出一本书了,回去看母亲了。那些温暖的照片每每让我感怀,让我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给孩子起名叫鲁行键。是一个大气的名字,取自《易经》中“天行键,君子以自强不息;地行键,君子当厚德载物”之意。看孩子的照片,有其母之秀,有其父之睿智。有了孩子后,他便夸耀这是他最好的作品。那孩子的作文我看过,写的好,超出了一般孩子的思想。记得孩子写过一篇文,讲他们父子俩回家乡的路上,遇上一个刑满释放的人,那人十年没有回过家了,近乡情怯,生怕家人不再接纳他,不知怎么办时,父子俩开车把他送回了家,告诉他世上好人很多,亲人一定在等他回家。我想先圣兄告诉孩子的不是文学的技巧,而是人生的善,人性的暖。这是一部好作品的格调,想来真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

    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说搬家了,从市内搬到了南郊一个山里住了。背靠山、面临湖,房前有一棵老杏树。儿子养着小兔子,妻子养了一条狗,他养了三只鸽子。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空房子多了,沏一壶铁观音,喝几杯老酒。我理解,他是真正地诗意地生活了,从庸俗繁华的城市里逃出去,要的是真正的心灵自由,心态的平和,生活的素朴。而我,在庸碌中一头扎进去,却翻不过身来了。

    好久又未和他联系了。前几日,孩子考试,有一篇阅读文,孩子考的不好,拿回家,我说写这个文的是爸爸的朋友,儿子说你吹牛,人家是大作家,你怎么会认识?我大笑。儿子说你了解他,那你做这个阅读文试试,我答完,与标准答案一对,不及格。我打电话给鲁兄,按照标准答案问他写的是这个意思吗?他亦大笑,说按这个我也做不及格。

    他的文,在中学教材里有好几篇。

  (辽宁 鲁先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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