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平和中有点燥热。空置已久的老屋一下子再次迎来了一大家人的团聚，似乎有点喜不自胜，总觉得有点要膨胀的感觉。男人们酒后云里雾里的神侃，女人们在一边忙碌着收拾碗筷，也时不时的会凑上几句，遇到不顺耳的，便会大声的呵斥两句。如果是在自家，这声呵斥也许会管用，在这样的场合显然是不会发生作用的。借着酒兴，男人会毫不客气的摆出当家人的姿态，立即驳回，甚至还会带上句不文明的口头语，女人见此状，通常也会识趣的打住。而孩子们，则无忧无虑的屋里屋外的乱窜。一来因为这是他们此前极少回的老家，更重要的是这些堂兄妹们平时在一起的机会真的太少了。陌生了半天，直到吃了饭才渐渐熟识起来，闹作一团。
许是因为喝了点酒，看着堂屋里母亲的遗像，我有种无法抑制的感伤，却又不忍搅了这份难得的合家团聚的欢乐，于是，我悄悄起身，出到屋外。
我家的老屋在村子的最北边，离村子很远。以前有三户人家居住，如今其它两家都已搬到前面的村子上去了，而我们兄弟因为都进了城，所以只有我家的老屋还在那里。由于久无人居，门前的路除了有那么一条窄窄的可以通行之外，其余的都已杂草丛生。道路两边或手栽或杂生的意杨和各种树木无序的排列着，正好遮住了头顶的天空。在这样初夏的午后，的确不失为一个憩息的极佳之地。虽然进城的时间不长，但因为回家甚少，而像这样能在家吃顿饭并有机会一个人独自出来散步的机会则更少。在这样满眼苍翠欲滴，连空气都是别样的清新、活跃的空间里，闭上双眼，贪婪的做一次深呼吸，仿佛全身每一个器官都被过滤一遍，有一种透体的震颤。
不觉，来到屋后的大路上。说是大路，应该是记忆中的了。印象中，因为我家屋后有个规模较大的砖瓦厂，所以当年的这条路是可以说是异常的繁忙。拉砖头的车子进进出出，在砖瓦厂上班的人来来往往，甚是热闹。也因为沾了砖瓦厂的光，所以这条路的路面当时是铺了层碎砖的，虽然不是很平整，但在雨天的时候，价值挺大的。随着砖瓦厂的拆除和村前水泥路的建成，这条路已经罕有人至了。路面上盖着一层很厚的敷泥，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动一下，便灰尘四起。两边的树木倒是越发茂盛了，把条悠长的路装扮成一个狭长而深邃的通道。
走在里面，就像走在一个绿色长廊里。我忽然间有种置身世外、超然脱俗的感觉，我好想肆意的吼上几句，让自己清晰的聆听一次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道路两边的水杉，依稀还是往日的模样，只是略显粗壮而挺拔。物依旧，人已非。路还是那条路，树还是那些树，而站在树下的早已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捕蝉、嬉戏的少年。踩着这片曾经摸爬滚打过，承载了我太多苦涩与泪水的土地，思绪也被拉得如这道路般悠远而狭长……
童年的记忆是晦涩的。至今回想起来印象深刻的几件事，似乎都与“穷”脱不了干系。无论是因为交不起学费、老师去家里家访吓得我不敢回家，还是因为偷了家里的一毛钱到学校买零食吃了而唯一一次挨打，都在我脑海里注入了一种因“穷”而致的倔强与叛逆。在学校，虽然已经习惯了除了学习比别人好其余的都很糟糕的现状，但是那种挣扎、渴望改变的决心却从未动摇过。也许正是这些给了我学习的动力，纵然是在村小、纵然是在“不读也中”的联办中学，我依然能靠自己的努力走了出来；也许正是这些成就了我勤劳的习惯，从9岁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开始做饭、没有稻子高的时候开始用小锯刀收割、没有土坯架高的时候就开始帮爸爸一块一块的搬运土坯；也许正是这些造成了我内向而不服输的性格，我会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底但从不会忘记、会在大家都认为无所谓的时候暗自努力、会把每一件事办得都力求完美；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我对这片土地有着一种难以释怀的纠结……
远离了都市的喧嚣，这宁静的午后似乎一下子成了我一个人的舞台，任思绪乱飞，任情感奔流。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十年，却错过了这片独特的风景，抑或是身在其中，却已丧失了感受风景的能力。长久以来，已然习惯了把自己藏在一个卑微的角落，木然的欣赏着别人的精彩，或者干脆逃离，让自己淹没在行色匆匆的人群，去追寻一份属于自己的狂欢。
曾经，在班级组织去桃花坞野餐的时候，借故有事而独自抱着一本书、一袋方便面和一瓶水在勺湖园的一角度过一天；曾经，在班级举办元旦联欢的夜晚，悄然离开，茫然的行走在尚无街灯的小城的巷道；曾经，每逢周末，总把自己藏在学校东边城墙的树林里，想自己所想，抑或什么都不想……冷峻的外表下掩藏的也许不只是自卑、怯懦与脆弱，还有种异乎寻常的坚强，或者根本就是个矛盾的结合体，连自己也无法说清……至今回想起来，我始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从这个矛盾里走了出来、庆幸自己在一个人的独舞中创造了自身的精彩！
一阵汽车喇叭肆无忌惮的鸣叫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这才发觉，我已经走到了进城的汽车站台。回首，再看一眼自己留下的或深或浅的杂乱而歪斜的脚印，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从幼年一路走来的身影。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我甩一甩头，迈步走向回家的路，走向还在家里高谈阔论的兄弟姐妹，还有在嬉笑打闹的孩子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