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有人讥笑俺吃相不雅，遇有大鱼大肉的“得胃”菜肴，就大快朵颐，吃得很饱很撑。也有人说俺过日子“自虐”，剩饭剩菜也不舍得扔掉，下顿热热还吃了。俺承认。
对这些被视为“没出息”的做法，俺反省多次，觉得“思想根源”是因为挨过大饿、狠饿。
记忆最深刻感觉也最惨痛的当是上世纪的“瓜菜代”。那时候，号召（实际上是强迫）吃食堂，每村一个食堂，每人每天四两粮食，早晚各是一勺清澈见底的稀粥，中午是一个黑又亮的山芋面小窝头。虽俺那时只十来岁的年纪，但填饱肚子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再加上“一天吃一两，饿不着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着炊事员”的克扣，真正吃到嘴里的粮食就更少得极为可怜。
没粮可食，只能“瓜菜代粮”了。实际上，当时是“瓜”也没有、“菜”也罕见。怎么办？只好寻找一切可以“进口”的东西裹腹。说来不怕现在的人们笑话，俺吃过枣树叶子山芋蔓，玉米轴子玉米袍，胡萝卜缨子棉花籽，白菜疙瘩柳椹子，至于嘟噜酸、青青菜、苣苣菜、马齿菜、燕子尾、小葫芦苗、碱蓬棵、苦苦菜、草鞋底、黄西菜、阳沟菜等野菜（各地叫法不同），也只在冬季以前能够挖到，一到冬天则无处可寻。这些东西只能在家里偷着煮煮，有的苦得难受，有的酸的掉牙，有的吃了肿脸，有的吃了拉稀，有的吃下干燥得解不出手来……小村有个论辈分叫二姑的，应该是柳椹子用凉水拔得时间太短，吃下不到半碗就手脚抽搐而故去了。说来不堪回首！
现在人们绝对想象不出那些“食物”多么难咽。譬如，对玉米轴子和玉米袍子，是用粉碎机粉碎后，再多少撒上一点或山芋面、或高粱面最好的是玉米面，上锅一蒸，就成为“人造点心”配发了。因为这“点心”既不成个也拿不起来，既不能嚼也嚼不动，吃时需要捧起来大口吞进去。至于多么难吃，但设想一下现在偶尔嗓子眼卡住一根鱼刺的感觉，也许能够稍微体会一点那种长草大棒的滋味。最难熬的是冬天，过冬如过鬼门关。肚子没食，屋子透风，被子硬如铁，棉衣似“网片”，根本点不起炉子，每日哆哆嗦嗦，缩头蜷身，真不知哪天早上就被人抬走……如果这时候有人问俺“幸福”的话题，俺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吃上一顿不掺任何野菜的黑又亮的山芋面窝窝头。
因为肚子里没有油水，当时身体浮肿的人特多。不仅脸上肿得铮亮，腿脚也一摁一个深窝，隔着肚皮几可看见里面的菜色。就在那个时期，俺的老二爷爷老二奶奶、四爷爷四奶奶都先后过世了。大爷爷一家饿得没法生存，就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盲流”到内蒙白云鄂博的矿区靠砸矿石活命去了。
约略在那个时候，对饥饿的恐惧与对饱食的向往就在俺心中扎下了根。
所以，后来能基本吃饱净面的玉米面窝头哪怕就着咸菜时，心里就满足的不得了。再后来，能间或吃上一顿白面饺子时，就感觉幸福的不得了。当然还记得“瓜菜代”后第一次吃饺子，虽然只是纯白菜做馅，不过点了两滴“卫生油”（棉籽油），一个肉丝也没有，俺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下40多个，直撑的在院子里慢慢走了半天，差点撑死。再后来，肉蛋不凭票了，也买得起吃得起了，还不时有个朋友间的饭局筵席什么的，也就胃口大开、忘乎所以了。见到好吃的就大吃傻吃，上来大鱼大肉就疯吃狂吃。就是“潜意识”指挥俺：现在可能够吃饱喝好了。吃吧喝吧！呵呵。
对这段经历，同时代而又有同等遭遇的人完全相信、理解并有同感，但对隔代的孩子们说起来，他们不仅像“听天书”般的不信，而且对那些几乎不能下咽的野菜、树叶、枝蔓之类的东西还感到新鲜，以为属于当今“没钱的时候,养猪；有钱的时候，养狗。没钱的时候,在家里吃野菜；有钱的时候,在酒店吃野菜。没钱的时候,在马路上骑自行车 。有钱的时候，在客厅里骑自行车”的时髦呢。
因为挨过饿，俺才明白，所谓“嚼得菜根，百事可做”，那是没嚼过菜根或偶尔嚼过菜根的人饱食后闲说的“精神”。但若真的天天嚼菜根、脸浮菜色、走路都打晃了，莫说“百事可做”的“精神”，怕是活下去都成大问题了。
因为挨过饿，俺才犯傻，暴饮暴食，不知节食养生，好像饿死鬼托生的，不仅为人耻笑“吃相”、“自虐”，而且血脂、血粘、血压俱都超标。俺始终算不清楚应该怪谁，是嗔怪俺天生没出息呢，还是埋怨那挨饿的岁月坐下的心病呢？
因为挨过饿，俺才知道，幸福有时候就是有饭吃，不挨饿；有房住，不受冻。“锅有米，兜有钱，平常日子心坦然。盈缩之期且休论，粗茶淡饭亦永年。”想想曾经的“瓜菜代”，看看今天的盘中餐，虽然食品有毒、药品有毒、掺假使劣等消息不时传来，又明知“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粟，腹有诗文，便是山中宰相；祈大年无需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可为地上神仙”的境况咱巴结不上，也还是觉得能够有吃有喝有房住，算是“幸福”的日子了。
因为挨过饿，俺忧恐难忘。也因为不挨饿，俺感恩一切。
【责任编辑：霍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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