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一部007影片《大破天幕杀机》就要在中国上映了，报道说比起原版，被删40分钟。不过又有报道说这是谣传，因为此片在欧美和中国内地的片长大略相同。片子大家还没有看，无从比较，被剪40分钟是事实还是乌龙，可待证实。而近期另一部引进片《云图》被删38分钟，信息却是相当一致。
事实上，任何一部引进片有镜头或情节删除，人们都不意外了。我都怀疑，人们是否已经被培养出了一种“中国特色”的观影习惯，任何引进片都得动动剪子，不这样反而不自在。负责审查的机构，不剪掉点什么，相当于工作不力；看电影的部分人，也觉得不经审查者的剪刀，国家和社会有忧。
一个“忆当年”的故事，说1979年，刚刚“拨乱反正”那会儿，《大众电影》的封底上刊登了外国电影的一张接吻剧照，有读者致信杂志，严辞批判“万没想到在毛主席缔造的社会主义国家，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你们竟然堕落到和资产阶级杂志没有什么区别的程度！”那就是审查能够塑造其自身的社会土壤的证明。
现在的审查，当然尺度已经“进步”很大了。不过，使命是与过去同样重大的，“一旦没有审查，国家社会要陷入危险境地”，这个假设性的认知仍然非常肯定。引进影片，属于外来文化，必得进行“国情化”处理，就像我们上网，可以观看的网页也进行了“国情化”处理一般。我们观看一部全球上映的影片，其实看的是“中国版”；我们上国际互联网，其实上的是“中国版互联网”，如此等等。
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以为这貌似是精神的净化，实则是精神的自我矮化；但也有人对此很习惯，明明一部电影剪掉了四分之一，不仅不觉得有什么观影损失，还称赞“更加流畅”、“神剪辑”。这不仅是把审查者当成了最高明的艺术家，而且把自己变成了只配观看“洁本”的低档观众。“中国版互联网”，也是有人苦寻翻墙办法，有人安然接受，以为节选版的信息世界更放心，并不以为不能看到全版的信息世界是一种精神损害。
最能证明审查大有必要的，总是对情色与暴力的限制。这确实是很有力量。我们维持了一个儿童与成人不加区分的影片市场，然后证明剪除所有“儿童不宜”的画面，使影片永远“老少咸宜”，具有充足的道理。但我们为何不能分级呢？我不知道理是怎么讲的，但一旦分了级，“儿童不宜”不再能够作为审查的必要性，审查的地位就会削弱，却是显然。这就像劳动人口在下降，人口趋势大不妙，计生部门还要“放松就有大危险”一样，权力本身具有加剧权力的倾向。
当然，一旦影片分了级，限制“儿童不宜”的理由没有了，剪除各种不愿让人接受的信息，就需要直接登台，这有些令人难堪。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就像“扫黄打非”，虽然扫黄在前，其实可能打非才是要义。“儿童免受黄害”，这是举世认可的原则，把它推在前面，清除那些“内容错误”的东西就有个遮盖。没有影片分级，于审查而言是有好处的。
很多人看到，审查现在是有机构，有条例，有规定，但缺乏法制。审查“没有吸纳观众的意志，是少数人意志的结果”，“还是五十年代的方式，随机性太强”。一时宽松，一时严苛；这拔人宽松，那拔人严苛。人员不同，尺度不一；就是同样的人员，心情不同，“风向”不同，“精神”不同，尺度也不同。照说，这增加了不确定性，不是好办法。不过，自由心证，收放在己，“调控”随意，对审查者来说，无法制仍然是比有法制好。权力总是觉得人治胜法治，而不愿自己也进笼子。
且让我设想审查官具有完全的好心，那也如同《剪刀手爱德华》中的主角。他的手就是杀器，抚触所向，无物可全，即使爱心大发，也是“触草木，尽死”。影片中的爱德华，越爱越不能亲密，令人伤感。现实中的剪片手，大抵会以打磨精品、输送安全精神食品的心志进入角色，呈其修剪术将较为快意，于是无边落叶萧萧下，一片哀惋不胜情，但还要忍住疼，赞其“好刀法”，因为不受抬举，抗议剪裁，实在是后果难以逆料。
引进片受审查，被删剪，尚属事小；国产片受审查，问题更加重大。别人拍电影，进不了中国市场，固然是损失，但片子可拍不可拍，并不受影响，要进中国市场，被删剪也只是局部。国产片却可能因为剧本审查而不得投拍，拍了不能上映，境外参赛要被处罚，很多创意会因为免遭麻烦而先行自我绞杀，连剧本都不会写出来。对已有的剧本、影片的审查，尚属审查的可见部分；对文化创造力的先验斫伤，才是审查的深层威力。清代学术奔向考据而不再经世济实，现今影视奔向宫廷而放弃关注当下，都赖审查之力。
今天的中国，观察电影的角度有两种，一是国家软实力，一是文化产业。论外国影片，既赞其推销国家意识形态有术，又叹其卖钱之多；论中国影片，则感慨双双不如人，要外显软实力，外取市场份额，决心甚大。但文化从来必使人心悦诚服，才可以言影响。创造力既经斫伐，以及审查本身呈现出的国家形象，谈论软实力，取市场，岂非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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