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军：母亲的祈祷

战争突如其来，也许很遥远，在几万里之外，在这个地球上。一声声炮响震动地壳，弥漫的硝烟会翻山越岭。

母亲在天之灵，又要长夜难眠。

母亲生于兵荒马乱的1924年，从此苦难的日子如影相随。童年遭遇瘟疫，她的母亲和祖母几天内相继离世。五六岁时，土匪烧了她家的草房。少女时代不知道多少次梦中被叫醒而惊惶，也记不清经历多少次逃难的惊慌，还有多少次躲在床下的惊恐，直到成为母亲，一切也成为记忆，刻骨铭心。

母亲害怕说悄悄话，因为人们经常耳语传递匪去兵来的消息。母亲曾经给我讲过，解放后好几年了，有一次她正在做饭，突然有人附在她耳边说话，她一惊，身子猛地趔趄老远，勺子也丢锅里了。回头看是父亲，她生气地把父亲推开：“啥事你不会大声说？！”直到晚年，看到谁给别人说悄悄话，母亲还是不由得想起当年躲在床下大气不敢出的情景。我后来读《安妮日记》时，读到安妮一家屏住呼吸躲过纳粹搜查的情节，那种恐怖那种惊惧，很长时间让我无法释怀。

虽然解放后母亲的生活相对还算平安，但战争的阴云挥之不去，门外“备战备荒”之类的标语每次看见都让母亲感到不安。母亲识字，这在那时的偏僻乡村是少有的，大哥从大队部拿回的报纸，母亲总是从头看到尾。晚年母亲跟我住在一起，我订阅的报纸母亲天天都看，每次看到哪个地方在进行血腥的战争，母亲会很自然地轻轻叹息。

1999年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遭遇美国导弹袭击，战争离我们如此之近，母亲知道消息后特别担忧，当领导的不都是有文化的吗？为什么就不能坐下慢慢商量？有一天母亲说，明知道看了报纸会担心，可就是忍不住想看，虽说担心也没啥用，可就是担心。

2001年9月的一天，早上母亲吃过饭下楼，我打开电视就是世贸大厦被撞的新闻和画面，母亲原本要坐下，却一直站了很久，这什么人咋想着干这样的坏事？这得害死多少人啊？接下来又一场阿富汗战争开始，母亲不时就会问，这仗咋还没打完啊？老百姓日子咋过啊！阿富汗是不是离中国很近？

有一次我对母亲说，您就不要看新闻了。可母亲说，我就是想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老百姓在遭殃，那些地方的领导人咋就不能跟人好好商量？我没有告诉母亲，地球上每年都有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枪炮声其实就没停过。母亲自己虽然已经告别烽烟四起的岁月40年了，但对战争依然心有余悸。

2000年国庆节，正值悉尼奥运会举行。母亲在我姐家住，我去姐家，刚进大门就看见姐在洗衣服，我问，咱妈呢？看奥运会哩，跟小孩一样天天看电视。走进屋，听到我喊“妈”，母亲没有像以往那样仔细打量我，只是转一下脸，就又看起电视，还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指着电视说，看，又升国旗了，我听不清，你给我说说是啥比赛得奖了？

那天我跟母亲讲奥运会的来历，说厌倦了兵戎相见的人们放下武器，相约到运动场上一决高下。现代奥运会进行期间，也倡议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或者地区停火。母亲听了很开心，还是体育比赛好啊，不打仗了，又公平又文明，和和平平才好看。多举办几次运动会，永远不打仗该多好。

直到2004年初，对岸大选前风云诡谲。母亲整个冬天身体一直不好，但还是天天坚持看报纸，常常问我，两边能和平解决分歧吗？母亲的忧虑我无法帮她排解。母亲就这样带着心事走了，就在那天晚上，对岸大选才见分晓。

母亲喜欢读书，经常对我说，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母亲给我讲过外爷办学的故事。外爷从战场上回来，把村头废置的小庙修缮改做学校，从百里外请来老师教文化课，自己教学生们体育，直到病倒，临终在床上还念念不忘：“起来，起来，我得去庙上。”

母亲信教，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祷告。我年轻时曾经笑母亲“迷信”，母亲说，你没经历过，你不懂得，我就是希望这世界太平。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我愿和母亲的在天之灵一起祈祷，愿和平降临地球上每个角落。